SOCIAL STUDIES :“MAD WORLD” DIRECTOR WONG CHUN

在2013年黄進以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提名的RESUME獲得了第一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二百萬的資助成功開拍《一念無明》。戲名四字出自佛教術語,「一念」生萬念,代表著一個念頭不斷堆疊萬種思想,「無明」指缺乏了解自己和世界的智慧,意思大概就是我們會因一時看不清楚形勢而做錯事 ,這正正是電影的主要命題 - 《一念無明》講述一名患有狂躁抑鬱症者的過去與康復過程間所面對的內心爭扎與處理對外關係的故事。由構想到開拍到後製到上映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紥紥實實地說出弱勢一群的心聲,同時亦表現了編導二人對城市的關懷。最終,電影獲得多個國際獎項,更曾亮相法國巴黎電影節、韓國全州國際電影節等國際影展,去年年底奪得台灣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後,今年初再獲香港金像獎提名最佳導演、最佳新導演、最佳編劇、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女配角和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在港產片質量和多元化都大大倒退的年代,願意嘗試公式喜劇和驚匪片以外的題材已算破格,而且從概念到美術,演員到音樂的設計,《一念無明》 是值得入場一看的誠意之作。

text > cherry portrait photo > sirius

X:《MILK X》  W:WONG CHUN

 

X:為甚麼三年前會有這個故事的構思呢?

W:編劇看了一則慘劇新聞 - 當年一名中年男子為照顧一位長期病患的父親辭去工作,某日二人發生爭執,男子錯手推跌父親並奪門而出,翌日回到家中才發現父親已經去世,事件發生後,有傳媒訪問了父子的鄰居,所有人只是隨口說著那孝順的男子不可能會殺掉父親,卻沒有人真正去瞭解為何二人會走到這一步和他們之間的經歷。要知道照顧一個長期病患者其實在生活上會遇到很多互相傷害、互相消耗的狀況,尤其是男人。這件事成為編劇的一個糾結,於是我們透過創作去瞭解更多,亦藉著電影分享自己的看法。後來我們開始訪談關於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關係、情緒病患、精神病患、社工和醫生,以及接觸經歷類似情況的家庭。

 

X:所以《一念無明》是一部真人真事的電影?

W:我不會説《一念無明》是一部改編真人真事的電影,但這則新聞成為我們的INSPIRATION,帶我們去認識正在經歷情緒問題的人和他們的故事。在我心目中,《一念無明》不只一部戲劇,而代表了許多人的故事。

 

X:你剛在説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困局,兩位都是男人尤甚,這是甚麼意思呢?

W:我從阿東 (余文樂飾演的角色) 和他那長期病患的母親間的關係,我看到當年我父親照顧他母親的影子。當一個男人要照顧一個長期有病的人,為了讓自己不要心軟去執行一些對他好的事,所以照顧者會用一個「我是為你好,我做的任何事都是對的」的態度,即使他的語氣很差,甚至手段很強硬,而偏偏食藥打針總是在當刻為病患者帶來痛苦。所以説男人為了照顧好心愛的人,有時候會用了互相傷害的方法,這大概就像男人當兵一樣,強迫自己去做,令到所謂困獸鬥的情況愈來愈嚴重。女人可能會好一點,因為她們比較容易去建立一種剛柔並濟的關係,所以有一次,母親在洗手間與阿東爭執後冷靜下來便向兒子道歉,帶出再強硬的女人在意識到自己變得軟弱後,為照顧她的人感到很抱歉,這個舉動讓我感受很深,而這個「橋段」其實亦在很多人的故事中「出現」,就如每個人總得要接受自己真的老了,再強的人都意識到自己真的病了,並接受自己需要依賴人去生活下去的事實,這過程是難受的。

 

X:你最後聯絡上新聞中那位男士嗎?

W:我們嘗試找辦法聯絡他,但最終也沒法找到他。

 

X:三年的時間有多少是前期的準備,多少是後製呢?

W:《一念無明》經歷了三年多,拍攝前的RESEARCH、訪談、編寫差不多用上兩年的時間,正式拍攝只花了16天,後製工作大概是一年多。這是我一向做事的風格,要求很高亦喜歡完全準備妥當,而且我們資金實在有限,而拍電影最「燒錢」就是現場ROLL機的時候,包括整隊CREW的人工,可惜我們的資源不足以支付他們的專業,所以只能把拍攝的時間縮到最短,把開支縮到最小。之後就經歷了無數次的剪接和混音,電影終於在今年3月上映。

 

X:除了人訪和資料收集,你有參照甚麼近似題材的電影嗎?

W:在構思過程,我經常會想到MICHAEL HANEKE的電影 (奧地利電影導演,執導和編寫過《白色恐懼》THE WHITE RIBBON、《愛》AMOUR、《偷拍》CACHÉ),在他的電影你看不出誰是好人與壞人,不像港產片一般有一個旗幟鮮明的忠角和奸角,HANEKE沒有在建立黑白的對立,亦沒有批判他所設計的角色,而很尊重每個人的慾望。他相信每個人做一件事都有他/她的原因,有他/她去愛和恨的地方 - 這直接影響我對《一念無明》的看法。當中每個角色或許做一些傷害其他人的事和說了一些有攻擊性的話,父子如是,母子如是,情人如是,互相傷害其實只是出自他們的恐懼、渴求和不瞭解。

(from top to bottom) 《白色恐懼》THE WHITE RIBBON、《偷拍》CACHÉ、《愛》AMOUR

 

X:電影中的幾位主角都經歷許多,而且拍攝時間又這麼短,你和編劇怎樣幫演員入戲?例如有多少OFF-SCREEN的劇本是沒有被收錄到電影當中?

W:所有演員都會收到一份我們稱為CHARACTER PROFILE,是一個很完整由細到大的人物故事。好像是曾志偉飾演的角色叫黃大海,他哪一年出生,上哪一問學校。兒時玩伴是誰、第一份工作是甚麼、第一次遇見金燕玲 (金燕玲飾演他的太太) 的細節、後來又是如何展開追求,這個部分觀眾是不會知道,但就成為演員的材料,使他們能更瞭解角色是如何走到銀幕中的那一個人生階段,亦有助他們在現場即興創作和表演成為演員的營養、美術的營養。

 

X:可以舉一個例子嗎?

W:好比曾志偉所飾演的角色是一位中港貨櫃車司機,這職業背景構成父親黃大海的性格。七、八十年代香港運輸業蓬勃, 來回中港的貨車司機收入可觀,經常花天酒地,生活和花費模式儼如小富豪,亦因長時間離港, 跟家人關係疏離; 九十年代行業衰退,他們工作上受到很大衝擊, 時代似乎離他們而去,收入和地位不及以前。即使現在的他仍然身穿當年買下的麂皮褸、金色POLO,但年紀大了生活潦倒,亦不懂得面對自己的兒子

 

X:考慮公開這些CHARACTER PROFILE嗎?我相信看過電影的觀眾都很有興趣知道......

W:我們有在考慮出一本書去紀錄今次整部電影的劇本和籌備資料。

 

X:「劏房」這個題材非常本土,但在拍攝角度一點也不容易吧。地方狹窄之外,在演員的走位和佈置都花上不少心思計算,當中有多少是實地拍攝

W:起初我們堅持於真劏房拍攝,但空間實在太細,連SET機的位置都沒有,經過反覆思考我們最終採用了半實景的方法。我們在與劏房格局很接近的唐樓中的一間老人院取景,保留了充滿舊式建築特色的天花、窗台,然後把劏房的很多物件和設計放入這個空間,此有賴美術設計的功勞,但間格上就更靈活和有利拍攝,例如是可以隨意調動的牆版。

 

X:那從天花拍下的一幕?

W:一般拍TOP SHOT應該要吊一支JIB (搖臂),但因為樓底不夠高,我們只好請師傅在天花打一口釘,再掛上攝影機。對我來説,這個TOP SHOT是十分重要,因為這個畫面完全表現屋內這對父子的關係,以及帶出這麼一個空間迫使二人學習相處,這也是香港的一個縮影。

 

X:《一念無明》幾乎都是STILL SHOT鏡頭,觀眾就更專注於鏡頭裡發生的事和演員身上,這是你刻意安排的嗎?

W:沒錯,這是我一開始構思《一念無明》的時候就堅持的做法。因為很多時候,鏡頭運動是用作輔助劇情中的一些DRAMATIC MOMENT,以及展示導演的立場,但我希望《一念無明》是由演員帶領,而且劇情本身已經很濃烈,加上地方空間實在很有限,所以整部電影的FRAMING都是直接、工整和平衡的結構,像是一個旁觀者去紀錄幾位主角的故事。

 

X:聲音效果方面亦是非常仔細,特別在「劏房」的場景,兩父子的對話總是夾雜著街外的人車聲。這是純粹增加寫實度,還是有甚麼特別的用意?

W:因為余文樂所飾演的主角阿東是一個很敏感的人,所以對身邊的人和事反應相對比較大,甚至是些微的聲音,所以我們特別做了很多SOUND MIXING。如果你再仔細點,其實背後的聲音都有它的內容。

 

X:音樂方面呢?波多野裕介憑電影入圍了最佳原創電影音樂!

W:這真的比較少機會談及。YUSUKE (裕介) 是一位很出色的JAZZ音樂人,不過當時我希望YUSUKE能夠為《一念無明》度身訂造,並且刻意迴避較穩陣的方法去COMPOSE。特別方皓玟演飾的JENNY在教會分享的一幕,方皓玟把由CONFESS轉成對余文樂角色的批判的情緒轉折都表演得細膩出色,所以在選擇用甚麼配樂就尤其重要。最後我括棄YUSUKE那種很老練、很樂手、很流麗的彈法,反而用了大量DELAY效果和實驗性的演繹方法。而在其他的層面上,包括演員的演繹方法、攝影,甚至顏色,都用上非港片慣例的方式呈現。

 

X:可以解釋一下顏色的安排嗎?

W:《一念無明》的美術總監是張兆康,他是我的師兄,是一位非常年輕的美術指導。他今次是義不容辭地幫我設計整部作品的服裝和陳設,當中最厲害的是他為每個角色定了一種顏色,好像余文樂的劇照中總會出現一道綠色的牆,除了因為綠色與余文樂黝黑的膚色相襯,這種顏色亦加強了一種DEPRESS的狀態;曾志偉經常出現在一道橙色的門和窗附近,與余文樂的綠造成強烈對比從而加添雙方對立的情緒;金燕玲的家中擺設和服飾都是紅色系列;方皓玟的黃金啡色象徵道德高地,但她身穿的COTTON WEAR又代表她軟弱無助的心情,表達她亦剛亦柔的個性。有別於WES ANDERSON導演那種擺明車馬玩COLOR TONE的視覺效果,這些顏色主題被張兆康融入到非常寫實的環境當中,這是最巧妙的地方。

 

X: 電影有幾個場口看到讓人心疼,好像是兩父子在天台吵大架,可以分享一下當時的拍攝過程嗎?

W:那一幕是一TAKE過,所以用了兩個鏡頭和HANDHELD的拍攝手法去補捉,兩位的表現IMPROVISE成份都很大,他們的走位和情緒都跟原先設計有少少出入,除了依賴我們為他準備的CHARACTER PROFILE去投入角色,曾志偉後來跟我透露在表演過程亦想起了他的兒子。

 

X: 余文樂的一場超市瘋狂食巧克力亦是一個難忘的BREAKDOWN MOMENT。

W:沒錯。當時在教堂聽著未婚妻對自己的指責,他很怕自己情緒又再失控,就只好尋找聽說能夠讓人開心的巧克力。我亦很欣賞余文樂在這一幕的表演,他是一位非常敬業樂業的演員。很坦白説,他金像獎的提名是讓我最感到高興的。

 

X: 金燕玲的戲份不停穿插於整部片中,為何會有這個排?

W: 對我來說,她是一個兩位男士揮之不去的人物。雖然這個女人只是一個PAST TENSE,卻一直牽引著她丈夫和兒子之間的關係和情緒,所以我把她分散於電影中不同的地方。

 

X: 電影雖然壓抑,但天台的結局是充滿希望。故事發展下去,你認為/希望余文樂想通並逐漸與父親修補關係?

W:在結局中,有一點我非常堅持的是,余文樂主動搭他父親的膊頭,因為我不希望見到余文樂是被拯救,他代表著一個被標籤、被邊緣化的弱勢但學會EMPOWER自己,靠自己去增取平等的機會和被愛的權利。而現今處理情緒病患的醫學態度其實是主張病患主動去多瞭解自己,學慬與其他人,更重要是和自己相處。而我們亦不應該對和自己不同或我們不瞭解的人抱有排斥和恐懼,而應該多作溝通和關懷。不止於病患者與照顧者的家屬,我們亦應該珍惜身邊人,主動去修補出現問題的關係。

 

X: 最後,如果你有更多的資金......

W: 我會延長拍攝的時間吧。